李三生的前半辈子婚事不顺,不到五年死了两个老婆。
二十二岁那年,他娶了后屯的孙二丫。孙二丫过门就痨病吐血,不到一年就死了。三年后,他又娶了前村的刘大脚。刘大脚体格壮实,做什么事情都风风火火,像个男子汉一样。可是她命舛寿短,春天到南河套的大泡子里捞菱角,掉在水里淹死了。
村里的房二瞎子说,李三生克老婆,娶几个得克死几个。左邻右舍,谁也不敢做他的媒人了。外村的亲戚,偶尔提上一个两个,那些女人一听说李三生克老婆,就谁也不敢进他家的门槛了。
爹妈早就死了,哥兄弟分家另过,他就一个人清锅冷灶地过日子。
生产队长同情李三生,就让他给队里喂夜马。有这些牲口作伴,他的黑夜就不能空落落的难受了。
四十六岁那年,李三生动了大婚,后山弯儿的三姨给他撮合了一个女人。这个女人说姑娘不是姑娘,说媳妇不是媳妇,还没有结婚,肚子就大了起来。
这个女人叫柳淑霞,是生产队数一数二的好姑娘。两年前,她就和一个生产队的小伙子刘果果好上了。双方的父母,把这件事通了天,找了个正式的媒人,下了定亲礼,等到秋后结婚。这时候,意外的事情发生了,柳淑霞到十里外的姑家去给姑父过生日,回来路过一片茂密的柳树林,让一个蒙面人强奸了。
昏天黑地地回到家里,柳淑霞哭了一宿。她觉得对不起深深爱着她的刘果果,将来结婚入洞房,不能给他一个干净的身子。
见了刘果果,柳淑霞总是躲着走,不知道对他该说什么。
刘果果以为柳淑霞有了外心,找到了比他更好的男人。他不甘心自己的失去,心想,柳淑霞就是另找了,我也要重新把她夺回来。
一个满天星光的夜晚,刘果果把柳淑霞约到了生产队的谷草垛后,向她说了许多海誓山盟的话。刘果果说,我对你的爱情,就像天上星星数也数不清,越是漆黑的夜晚,越是闪烁着灿烂的光芒!说完,还单腿跪了下来,表示自己对爱情的忠贞和虔诚。刘淑霞信了他的话,先是呜呜地哭,然后就把自己挨强奸的事情说了。
让柳淑霞没有想到的是,刘果果听完先是愣了半天,然后,一句话也没说,转身就走了。
两天后,媒人来了,提出了退婚的事情。柳淑霞什么也没说,把刘家过来的彩礼全数退回去了。
柳淑霞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。母亲天天哭,父亲唉声叹气,家里让这片乌云压得喘不过气来。
这时候,李三生的二姨来了,要给柳淑霞做媒人,把她介绍给李三生做媳妇。
父母都不同意,说李三生年纪太大,都不是一辈人。
柳淑霞说,我看看人,要是人好,六十岁也没有关系。
两个人见了面,谈了三个小时。李三生把自己的根根底底都对柳 淑霞说了,柳淑霞把自己的痛苦和不幸也原原本本地对李三生讲了。
李三生说,这不是你的错。就是你的错,我也能原谅你。
柳淑霞说,我肚里的这个孩子呢?
李三生,你生下来,我就当亲儿子养着。
柳淑霞说,好,就凭你这句话,我就嫁给你!
李三生收拾收拾屋子,添置了两床被褥,就把柳淑霞娶了过来。
成了新家,李三生就不当饲养员了,操起了大鞭,当上了队里的头车大老板儿。
柳淑霞生下来的那个野种,是个男孩,取名叫羊羊。她希望他将来像绵羊一样老实听话,不惹出什么是非来。
羊羊长大了,身体很强壮。有人奇怪地说,这个孩子怎么有点像李三生呢?柳淑霞说,是李三生把他抱大的,他就应该像李三生。
大概是李三生有毛病,柳淑霞和他成亲以后再也没有生养。
有人劝李三生去看看病,找个老中医治一治。李三生总是晃着脑袋说,有这个儿子就行了,生多了我也养活不过来。
李三生对羊羊就是一个字——好!他当大老板儿,常常出车到城里办事,午餐生产队补助他八角钱和一斤粮票。他把买的便宜菜全部吃光,买的馒头都揣回来给羊羊吃。也算是中年得“子”吧,李三生对羊羊是格外的疼爱。头上顶着怕吓着,揣在怀里怕化了,简直就是掌上的明珠。羊羊有个头疼脑热,李三生那粗糙的大手不知道摸了多少遍。
李三生对羊羊好,柳淑霞自然就对李三生好。别看他俩年龄相差悬殊,心可是紧紧地贴在一起。左邻右舍都说,没听他俩拌过嘴,没看他俩红过脸儿。
羊羊上学了,大名叫李成龙。李三生希望他这个“儿子”将来能鲤鱼跳龙门,给他这个“爹”也能争点儿光。
李成龙的学习成绩很不好,回回考试都有一科不及格。更大的毛病是,这个孩子太顽皮,拿打架骂人当作业。哪个同学招惹了他,他按在地上就是一顿暴打。村里的孩子都知道他不是李三生的亲儿子,但是谁也不敢当他的面说。那天,一个叫小亮的孩子实在是让他欺负急眼了,把他是野种的事情掫了出来。李成龙气得就像疯了一样,一棒子就把小亮的门牙打掉了两颗。
天天让老师留,天天有家长来找,柳淑霞不知道掉过多少眼泪。
勉勉强强对付到小学毕业,李成龙就下地干活了。别看他念书两个不顶一个,干庄稼活却一个顶俩。十八岁那年,李成龙就当上了生产队的领工员。他的庄稼活干净利索快,全队的人都佩服他。
二十岁那年,队里一个叫秀玲的姑娘爱上了李成龙。两个人走路肩并着肩,干活垄挨着垄,歇气儿一把牌打扑克。秀玲的父母坚决反对这桩婚事,说李成龙不是正根儿,脾气又驴又倔,怕结婚后秀玲受气。秀玲不听父母的话,还是和李成龙那样处着。但由于女方父母的坚决反对,婚事就僵在了这里。
李三生和柳淑霞合计了半宿,想出了解决问题的办法。他要拿出一生的积蓄,也要给“儿子”争回这个脸面。
媒人窦二瓢到秀玲家来了,说老李家愿意出双份的彩礼。
秀玲的父母一下子动了心,他们的两个儿子正好要订婚,彩礼钱还没有着落呢!用一个姑娘换回来两个媳妇,值得!父母想,秀玲你结婚后感情咋样,那是你的事。反正是你自己乐意,又不是我们把你卖了!
秋后,这三桩喜事是一起办的。秀玲家真是大喜,一天打发一个姑娘,娶回来两个媳妇。
结婚后,李成龙对秀玲是让人意外的恩爱。别看他在外面是头驴,在家里真是一只温顺的绵羊。秀玲说啥是啥,他从来不摇头不摆手不犟嘴。晚上干活回来不管多累,他还给秀玲端洗脚水。秀玲怀孕的时候,他都不让她抱柴禾,怕是闪了身子。
秀玲的父母说,我姑娘真是有眼光。
李成龙有了一儿一女。爷爷奶奶照看着,两个小孩长得像是小水葱一样,活泼可爱。
李三生干不动地里的农活了,就在生产队当积肥员。有空的时候,他就领着孙子孙女在街上走,一脸灿烂的阳光。
后来,李成龙当了几年生产队长。他什么事情敢担当,手面清楚,心有谋略,把生产队治理得井井有条。年年分红,这个生产队的劳动日值全大队最高。
八二年生产队解体,李成龙的队长就下岗了。但他利用当过队长的人脉关系,把村里废弃的二十垧洼地承包了过来。
不用说,那时候有眼光胆子大的人,多数都发财了。二轮土地承包,李成龙又把邻村的五十垧河套地承包过来。他成了这里的“小地主”,家里的农用机械十几台。
大房大院子,家里还有小汽车。
李三生算是有福,活到了八十八岁。据说,他临死的前一天,还到“儿子”的承包田转了一圈,跪着向南天门儿磕了个响头,流着眼泪说,我李三生哪辈子积了这么大的德呀?
两年后,柳淑霞也死了。人们说她没福,比李三生少活了二十年。
墓地很讲究,黑色的大理石碑上写着:父李三生母柳淑霞之墓。
又是两年后,李成龙家来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。老人说他无儿无女,住在侄子家,让侄媳妇给撵出来了。老人哀求着说,我给你们看着呼兰河边的那个大窝棚,什么也不要,你们给我一口吃的和一个住处就行。
李成龙在河套种了那些地,就在呼兰河边上搭了个三间房的大窝棚。这个大窝棚,冬天也不拆,一些农机具和电井的设备都放在那里。曾经找了好几个年轻人去照看,但年轻人离不开媳妇,看着看着就辞职了,正好需要一个没有家的老人。
李成龙看老人很可怜,和秀玲合计合计,便收留了这个老人。讲好了用工的条件:每月给一千元钱,外供吃粮烧柴和必须的蔬菜。
老人上岗了。他的工作很负责,看护窝棚三年,李家的一个螺丝疙瘩也没有丢失。李成龙曾经暗中派人去探底,说老人一宿一宿的不睡觉,就拎个大棒子在院里转悠。
李成龙把他的月工资又增加二百。但老人一分钱也舍不得花。他的旧衣服补了又补,吃的更是对付,李成龙送来啥吃啥。别人问他,老爷子,你留着钱做什么呀?他说,我留个棺材本儿。那人说,现在都实行火葬了!他说,那就留着钱买个骨灰匣儿。
逢年过节,李成龙都给老人送去很多好酒菜。有一年除夕,李成龙还和老人在一起过个年。
老人来了五年。李成龙看老人的年岁太大了,磕着碰着不好办,想打发他走。就在着时候,老人忽然病倒了。村里的医生去给他打了几天点滴,病情却越来越重,脸色蜡黄,喘气都困难了。
这个特殊的时候,把老人往哪里撵呢?秀玲和李成龙都后悔,不该雇用这样没家的老人。
李成龙是个血性汉子,这个时候不能让大家说他不仁不义,拉完磨杀驴,要把老人送到市里的医院去住院治疗。老人却倔强地说,我哪也不去。你们要是让我离开这里半步,我就一头撞死!
没有办法,李成龙只好天天用小车接村里的大夫来,给老人输液维持。
一个月后,老人死了。清理他遗物的时候,除了那些叠得整整齐齐的百元大钞,还有一封很长很长的信。信中说明:我就是当年那个流窜的强奸犯。今天来这里赎罪,留下一点儿钱,给自己的儿子,算是这些年的补偿。
——也是老天对他的报应。他娶了两个老婆,都早早地死了,留下一个儿子,修水库时让炸药崩死了。浑浑噩噩地过了这么些年,那天,他突然做了一个清清楚楚的梦,说他的那次罪恶,留下一个孽种。找啊找,他就找到了这里,死在了这里。
看着这个罪恶的死尸,李成龙真想用砍刀把他劈成八瓣儿!冷静智慧的秀玲制止了他。秀玲说,就咱俩看过这封信,要绝对保密,不能外扬。你马上把信烧掉,他攒下的这些钱,咱们都用来送他入土。
秀玲的话就是家里的圣旨,李成龙完全按照老婆说的办了。
那个老人的葬礼算是可以。人们看李成龙的面子,都来送老人一程。人来人往,纸烟缭绕,像是有儿女的人家一样。
按照秀玲的意见,老人的骨灰盒就埋在了李三生柳淑霞夫妇身后的西北角上,立着一个无字的小碑。
秀玲说,咱家坟茔地的向口是东南西北方向。让这个老人埋在爹妈的身后,就是一个“顶脚”的位置,让他永远躺在那里赎罪。
不知道内情的村里人,都说李成龙两口子讲究,一个临时看窝棚的老人,死了还和爹妈葬在一起。
每当村民们议论起这件事情,李成龙都是躲得远远的。他的心里,比吃了苍蝇还要难受!
作者简介:王延忠,1946年出生,黑龙江省望奎县人,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。退休前为绥化市北林区戏剧创评室专业编剧。1978年开始创作,发表和上演戏剧作品《冤家亲》《黄爱玉上坟》等40余部三次获政府文艺大奖,获国家级一等奖二次,二等奖二次,其代表作《马红眼上当》由东北的八十多家剧团搬上舞台。